黑褐色的甜膩液體濺了他一臉。他呆楞地看著眼前被火烤到有點焦黑的器皿,機械式地回頭看向室友尋求幫助。雖然臉上沒什麼表情,但眼中的驚恐倒是一覽無遺,搭著他被染了色的臉孔看來真是滑稽異常。
「果然還是換個方法吧。」十文字明也異常冷靜地拿起抹布擦拭料理台上因巧克力爆炸而引發的一片狼藉,不過除了這句話以外就完全沒有理會狼狽的田中了。後者反應倒是不慢,見著對方沒理他便自顧自地收拾起自己,只是可惜了現場已凌亂不堪的各樣設備。好不容易借來了廚房,結果卻搞成現在這副德性......簡直能想像出準備早飯的直丁看見時的絕望眼神。
「所以說這種牛的血液的混合物有什麼好呢?製作麻煩、味道也很奇怪,居然還能讓你那麼上心......啊,那裏還髒了一塊喔田中君。」十文字指著他的嘴角,田中下意識舔了一口後默默地拿起抹布擦掉。又腥又膩的氣味在舌間散開,絲毫感受不到丁點美妙的清爽感,跟對照組比起來可是差太多了。
事情是從田中收到老家寄來的巧克力禮盒開始的。這種外國玩意似乎受到一定程度的歡迎,其中甜美到不可思議的滋味讓田中受到了味覺上的驚嚇──雖然同寢的室友十文字表示感覺不出有什麼稀奇的味道,但在兩人當點心配茶地解決完僅僅五顆的圓形巧克力後,田中立刻表示要開始製作同樣的一份給老師。
不,並不是那種意義上的老師。田中並沒有多講,但那並不是指書院裡的任何一位陰陽博士,而是在外面一樣被稱為「老師」的人。十文字雖然莫名其妙,但還是在一大清早起來幫助對料理一竅不通的對方,畢竟比起過著少爺習慣許久的田中,對廚藝還算有自信的十文字可以讓事情變得更加簡單一點。
──不過,過程並不順利。
「我覺得我們還能再研究幾天看看。現在沒有食譜,只有憑印象去做還是很困難的。」「......如果不是今天的話,就沒意義了啊。」面對室友唉聲嘆氣的建議,田中只是嘀咕了一句,便繼續準備下一份材料。六生書院可不會特意收藏食譜,縱使有也不會收錄像巧克力這樣的洋點心,所以他完全是用實驗的態度和十文字的料理常識在硬拼──但他果然還是逞強了呢。
可是他也知道,如果花上今天一整天的時間在研究「如何製作美味巧克力」的事情上,等到能溜下山時天色怕是不早。而今日又是不得錯過的最好日子,要是晚了一天的話(雖然對方應該不會有任何感覺),那就失去他製作巧克力的意義了。
所以他再度升起了爐火,一直都是面無表情的臉上此刻寫滿著堅決,看來是要用毅力在這個早上解決了。十文字嘆了一口氣,看著田中又開始動手攪拌起黏糊糊的鍋中物體,於是在對方略顯詭異的注視下從懷中掏出了一疊紙片與慣用的剪刀──那分明就是他平常裁剪紙侍用的工具。
「就算味道不怎麼樣也沒關係......包裝過關就是成功的第一步了,我來幫你吧。剪人形貼上去的話可不可以呢?」
「......心形的,謝謝。」
*
晚冬的寂靜和早春的閑雅在庭院內構築成詩意的畫面,枯枝與洋溢綻放的花朵交互形成分離卻也和諧的場景。二月的帝都有雪,但並不妨礙花團錦簇妝點花園。有雙手輕柔地摘取被雪對映的鮮紅欲滴,寒冷的空氣抑制了香氣,但湊近了聞卻仍有醉人清香。
雙手的主人開了口,有著清秀容貌的男子年若二十,眼中沈澱的歲月卻彷彿過了一個世紀之久。他軟綿綿地對著身後屋中,一直保持站立姿態的少女喚道:「八八。」
少女身形單薄,面對男子的態度畢恭畢敬:「老師,怎麼了嗎?」
「這個花可以當點心吃嗎?」
「......老師,您才剛吃過點心呢。」
「咦,是喔。」
少女嘆了一口氣,看著得知「已經吃過點心了所以不能再吃東西」但又陷入「啊可是這看起來才那麼一點應該還是能吃吧」然後眼巴巴捧著花看向她的男人,然後開口說道:「老師,太漂亮的花通常都有毒喔。您不要生吃那種東西,我可以幫你熬一點雞蛋羹。」
「這樣啊,那太好了。」似乎有東西填胃就滿足了,被叫做老師的男人低下頭蹭了蹭圍在頸間的圍巾,扔下花朵在積雪之間便自行進去。少女伸手將他沾滿雪花的外套脫下,在庭院內抖了抖後才掛至一旁。
天花板上有著響動,腳步很輕,像老鼠一樣。男人頭也沒抬地直接鑽進暖被桌,端起少女備好的茶品啜了一口,而女孩則不動聲色地將通往走廊的紙門拉開。喀啦喀啦地,正巧掩蓋住什麼拉開刀鞘的聲音。
「那麼,我先走囉。」「要加糖喔。」
少女闔上拉門,左腳掌往前前進一步。漆黑磨損的刀鞘在她掌心浮出,老舊而仍有著散不開的血腥味仿佛那存在已過百年之久;她稚嫩的右手握住堅硬刀柄,左手指彈開刀鍔,動作熟悉的像是演練過千遍。無法讓人相信那是存在於年約十歲的女孩身上的力量自指尖上彈出──刀鋒劃開冰冷空氣,正面擋下直逼她門面的鋒利短刀。
鏗──!
鋼鐵撞擊的聲音在一剎那間響起後立刻分離。偷襲者一擊未遂便往後退向著長廊盡頭逃去。女孩將比她身體還要長的太刀用力甩出獵獵風聲,走廊上的空氣流動急促,肅殺的氣息在女孩表情變動間蔓延開來。她盯著前方的拐彎處,黑色長袴的邊腳只餘下一個殘影。
憤怒的話語在齒縫間擠出,「──混蛋,還想逃!」
*
要論到八八和田中之間的恩怨情仇,由於太麻煩了所以以下省略,不過在交流中累積的不滿已經足夠到一見面互毆都不會有人覺得奇怪的程度,由此可見彼此之間到底是有多麼深的仇恨──說是仇恨的確太誇張,因為其實只是某個人的貞操保衛戰罷了。
不過愛是戰爭嘛,大家都懂。雖然在怪異八八的地理與養女優勢上,厄除田中目前僅保持著百分之三十的勝率──先別管是怎麼算出來的,從數據上來說這其實並不樂觀。畢竟對手是百年妖怪,區區活了二十四個年頭的陰陽權博士還是對此束手無策。顧慮到身分,只有氣勢上的勝利並不是簡單就能達成,而要是強行耍手段將對方收為式神,大概只會一次噁心到兩人故也無解。
所以,二十四歲的田中先生也只能用潛行的方式進入老師屋內,然後在此刻揮舞隨身短刀抵抗攻擊了。附喪神八八的原型在冬日的陽光下閃著奪目的銳利光輝,向他砍來的同時帶起窗外一片雪花飛舞。
她可沒有任何顧慮,是真的能夠殺死田中的。若有一時不查就會葬身於此。
在通往花園的小徑上被逮個正著,一邊驚嘆怪異的腳力一邊將尚未脫手的刀鞘向對方臉上抽去。沒帶式神出門的一對一真是不利──雖然主用於偵查的機關式神對戰鬥沒有任何益處,但好歹就生物數來說二對一還能給自己一點信心。順著力道離手的刀鞘被八八閃過,取而代之撲面過來的是即將穿透田中腦袋的刀尖。
踏著靴底的腳底抵住腳下石板,彎身躲過那殺氣四溢的一擊,尖銳鋼鐵擦過他的瀏海,削下幾縷髮絲。田中急遽向後站穩,短刀橫在中間保持防禦姿態。
青年臉上看不出表情,但是能從他額間看到冷汗流下,「......我這次來並沒有惡意。」
「誰會信啊啊啊啊剛剛在走廊襲擊我的你以為是誰!」
「你都把原型拿出來了不出手的是白痴嗎!」
「你也可以不出手啊!」
交涉破裂,田中左手掌抵住短刀刀背,硬生生扛下太刀猛力的直砍。被惡意的力道逼退幾步,他咬牙用刀身錯開對方攻勢,沒有繼續進攻而是喘著氣再度與八八拉開距離。他今天來訪的目的並不在此,若是拖延到時間揣在懷裡的東西可等不及。雖然現下是冬天,但天知道「那個」貼近體溫多久才會融化。
沒辦法了。田中悄悄解開肩上的繩結,然後轉身就往反方向跑。
「你還想去哪啊──!」女孩踏出一步便要追去,耳邊卻傳來布料迎風的碎裂聲音,接著眼前便是一黑──她抓開覆蓋在臉上的黑布後才發現那是田中不離身的披肩。細絲繡成的厄除標誌銀晃晃的,與吊在繩上的同款吊飾相互輝映惹眼的要命,而她一抬頭,披肩的主人已理所當然地不見身影。
但比起將身分標誌當做攻擊手段擲出的訝異,八八心中更多的只有目標失蹤的憤怒。她將黑色的披肩甩下地面用力踩了幾腳,皺起的眉頭讓精緻的容顏扭曲到猙獰。
*
男人很適合雪,他在第一次遇見他時便知道。
不若人類的淡色頭髮如煙,襯著雪與花朵最是好看。猶記得他逆著陽光向他走來,握住他的手心那般溫暖柔軟。那股暖意延燒至他的心底,十七年間未曾中斷。
他的心中並沒有絲毫波瀾起伏,但願意為了男人將情感洶湧溢出。而換言之也只有這一個傾盡心力付出的對象,那炙烈的感情遲早會焚燒自己以至生命消耗殆盡,可是明知道這點卻又忍不住貪圖那一時的依戀。
好溫暖、好溫暖。宛如救贖一般的溫度會在他直視男人的眼睛時驀地從心臟內流入血管,在四肢內散開,給予他力量與生存的意義。猶如冬日的暖陽一般,在極寒的清晨灑落於幾近斃命的哀求之人。即使會死亡也無所謂、即使將萬劫不復也無所謂,如果能靠的更近、更近一點,對他而言便是無上的幸福與最大的寬慰。
沒有人會知道的。父母不會、兄弟們也不會、八八不會,甚至於老師本身都可能不會。
田中靜靜地走在庭院小徑,因為生活過的悠閒,男人一向都把庭院打理的很好。面積廣大,而且連接四方,就像客廳也有著通往花園的走道。他最後在逗弄著松鼠的男人背後停住腳步,對方聽著腳步接近抬起臉,那瞬間綻放的笑容暖的令他幾乎潸然淚下。
「真是巧啊,」男人笑著說,「在家裡也遇的到你呢,田中先生。」
「......是啊,真是巧呢,老師。」他對他回以微笑,眼中像有淚花打轉。方才面對八八的殺意早已斂的一乾二淨,只有淡漠而隱含曖昧的氣息向著男人靠近。就像以往面對他時表現的一樣。旁若無人、沒有干擾,像是空間中只有他們兩人而已。
他從懷中掏出包裝的整齊的禮物,伸手向前遞出──
似是飽含著最美麗的感情與心意。
*
八八再見到老師時已經接近晚上,她端著放涼了的雞蛋羹挨著每個房間找卻都找不著人,直到庭院傳來噴嚏聲才抓著外套飛也似地衝出去。一邊碎念著老師不懂禦寒的重要,一邊狐疑地打量著他抱在手上的物品。
用素色紙張包裹著的長方形體,上頭貼滿了醜爆了的愛心形狀。暫時還看不出究竟是些什麼,不過老師倒是相當開心地抱著它蹦蹦跳跳,「是點心、點心喔。」他這樣說。
想也知道是某個人給他的東西,八八暗地裡翻了白眼想著等一下乾脆默默丟到垃圾桶中,卻不料老師刷啦一聲就拆開包裝露出裡面內含物。好吧,至少把那醜翻了的包裝拿去扔──這樣想的同時,目光卻和老師一樣被露出的事物所吸引了。
深褐色的塊狀物散發著甜美的氣味,沾了手有點黏膩卻不令人討厭。塑做成不規則圓形的──這大概是甜食吧,他們想──表面刻著歪扭到不行的文字:給老師。看上去真像小學生的手工藝品......或許能再高點層次,不過如果材質換成木頭的話,的確是不怎麼出彩的作品。
看了好一會的八八在過了一開始的好奇心後,不滿的情緒簡直要爆發出來:「這傢伙是怎麼回事,總跟老師送些垃圾一樣的東西......欸、欸老師!您怎麼就吃起來了啊!」
大概是抵抗不了甜食,老師很快地就從邊腳掰下一塊送入嘴中,雖然不成熟、但仍然甘甜的味道便立時在他的舌上起舞。即使不明白這是怎樣的食物卻仍為之驚艷──舌頭捲過巧克力的表面,稍微苦澀、稍微甜膩,隨著溫度變化還會融化在舌間。滑入喉頭的滋味滑順而不可思議,搭配抹茶竟也出奇的別有風情。平心而論比起和菓子,這樣明顯是初學者製作的點心並不是特別美味,但勝在新奇以及贈送者面對他的情感。
他忍不住地,在八八面前從斷裂面又掰下一塊來。他想起田中離去前的面孔,明明五官並無牽動,卻還是能看見豔紅順著耳根蔓延至他的脖頸間。
「八八,」老師笑瞇了雙眼,心滿意足地舔了舔嘴角,「這種感覺,相當暖和唷。」
而之後老師吃壞了肚子,八八千里追殺田中以致於他只能躲在書院一個星期的後續,又是另一個故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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