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花--梅花--幾月開--?」
溽暑之際陽光鼎烈,熱氣蒸騰如同海市蜃樓即將顯現。草坪剛長出的幼苗被孩童肆意踐踏著嘻笑怒罵,牽起的手連接起彼此冷冽體溫。虛幻的黑影被光線所拉長延伸,在眾人腳下踏出晃動不堪的圓。圓圈的中間有個人,那身影淡淺跌坐一邊。
面貌相似的女孩們笑靨燦爛,長裙搖擺擦響花瓣。歌唱的童謠天真無邪,但表面的笑意與純潔卻從未抵達她們眼前。他的眼睛用力閉著,卻仿佛能夠看見這一切。
「一月不開--幾月開--?」「梅花--梅花--幾月開--?」「二月不開----」
「--少爺吶--」
笑聲如同銀鈴般,嘈雜刺耳像有輕蔑。
「--你的花在幾月開?」
*
北京避世的李家有個異端者。
作為百年的弓武器世家嫡長子,他不僅武器型態和東洋武器完全搭不上邊,甚至脫離了冷兵器的範疇。一把小巧的掌心雷不知道是繼承了哪一支外來的血統,要不是容貌的特徵與李家人一模一樣,說不定一展現出武器型態時就被捏死了。
異端者還因為與父親爭吵的關係跑到了極為遙遠的地方上了學,要知道他們族裡從來沒有這樣的先例。死武專的確盛名遠播,但對拒不出世的李家並沒有多大意義--他們一向是自給自足的,教導、訓練後代都是在家中完成,不過也沒有哪個少年少女控制不了而惹上禍事,所以就算通通都不去死武專就學也沒人有意見。
有些人很可能直到異端者因為賭氣出走,他們才會意識到這間學校的存在。
天高皇帝遠,勞師動眾去國外把人架回來太不實際,就是嫡長獨子的身分族裡的高層也只能忍--身為唯一的繼承人,他的存在何其重要,若是對方被逼急了斷了情份,可沒有人能容忍自己的血脈在外面戴著非李氏的姓氏晃悠。但是他們等異端者畢了業、回了家,要在婚姻和繼承權上給他綁死的時候,異端者帶了他的職人回來。
灰髮紅眼的外國女人手持掌心雷射穿了李家的大門,已一種橫空出世的囂張姿態踏進了他們封閉的門扉。然後他們才終於知曉--異端者在外的遊歷早已超越了他們的認知,他已不再是他們可以任憑處置的年紀與能力了。
誰也不知道族長與異端者和其職人談成了什麼條件,總之最後那兩個人結了婚,而異端者因為這樁婚事沒有立刻繼承家位。婚禮辦的低調,但整個家族迅速地都得知了有個外族新娘入了族譜,不是沒人有反對意見,但仍然因為隱晦的原因而壓了下來。
如果沒有那件事的話,也許他們兩個人就這樣安安靜靜地、不起一點波瀾地,等到適合的時間成為不起眼的家主,收養族裡的孩子、然後在眾人的目光之外度過他們的餘生。也許會有著困難,但他們的實力仍能保證意外不會發生。
然而意外總是會在意想不到的地方萌芽。
誰也不知道但想也知道的事情是,外族的血脈並不允許如此明面地混入李家之中,婚姻尚且要談妥條件,而其中的一條便是子嗣不得在他們之間誕生。如此和平,如此殘忍。
然後,誰也沒想到,但合乎劇情發展的。在婚禮過了一年之後,那女人懷孕了。
*
那個孩子並不受歡迎。
孩子的父母用盡了手段才保下了這個生命,付出的代價暫且不提,總之最後孩子活了下來。但那灰髮紅眼的外貌仍是引人側目,即使五官隨了父親,與其他人如此明顯的外表差異讓他在這個家快無立足之地。
不過即使先天條件無法持平,總是還有另外的方法能夠讓他搏得名利--武器世家中以武力取勝,若是化身的武器足夠強大總有辦法度過難關。於是當每個人期待他會成為如他父親一般的掌心雷抑或代代流傳的傳統長弓時,意外再度發生。
他無法化為任何一種武器。也就是說,他並沒有繼承到成為武器的血統,而在這個家族中,「無法成為武器」代表的便是無用之人了。早已受過多方責難的那個女人在這個時候還是為她的孩子提出了另一條道路--成為為家族服務的職人,即使這個隱約有著將孩子秉棄於家族外的意思,但仍然是可以被接受的說法。另一層意思上,女人或許也有著將孩子推往家門外的想法。
所以每個人都以為塵埃落定了便放下心來,但命運並沒有停止波瀾起伏的一天。
許多人都記得那時庭院裡陰著天,少女們拉著長裙在草地上嬉鬧翻滾。灰髮少年漂亮的眼睛睜的老大,困惑又新奇地看著表親們在光輝閃耀後化為或精巧或狂野的弓箭。
李家這一代竟出奇地陰盛陽衰,僅僅只有那名混血兒是男孩,而這也是高層意見分歧的一點。究竟該是讓血統純正的分支女性繼承家族,或是讓沒有武器才能的嫡系混血帶領,這之中始終沒有一個定案產生。
而其中孩子的意見從來都不是重點。有些女孩可能也隱約知道這件事實,看向這個嫡系的少爺的眼光除了一貫對外貌的奇怪外,也有著莫名的輕視意味。
--憑什麼?憑什麼呢?這個人有什麼資格讓他們猶豫的呢?但也是明白除了武器之外仍是有職人的出路,在親戚的關係上有可能自己的使用者就會是這個人,所以女孩們有志一同地沒有說出什麼難聽的話。
最大的女孩瞅著坐在臺階上的少年,和其他女孩交換了幾個眼神後便招了招手喚他過來。
來試著握緊我們吧。少女幻化為琉璃色的長弓,落在草地上纖細優雅美麗無比,淡青的弓身微微發著光,輕巧的像是可以單手拿起。
少年的確是這麼做了,然後那把長弓在他手中重重落下。訕笑聲在周遭響了起來。不是這樣吶,少爺。躺在地上的長弓說著話,少年卻是恍若未聞,只是疑惑地蹲下注視著她。
在他的手掌觸碰上握把的同時,少女才終於察覺到了什麼。只是在她要將感受到的詭異情況說出時,少年脫口而出的話語讓周圍的女孩們皺起眉頭。
職人與武器的連結是密不可分的,彼此之間的靈魂波長將會左右搭檔的契合程度。有一種情況是靈魂完全不合拍,使得武器無法被職人使用,而當然只要尋找到適合的靈魂波長就能解決。然而,另一種情況雖然稀少,但是......
--只是一把,普通的弓啊。
流言蜚語迅速流竄於廳堂小巷,少女們事後的耳語傳聞逐漸傳了開。而少年依舊困惑未知,似乎仍不理解自己所作所為究竟有和不妥之處。
--你知道嗎,你知道嗎。你聽說了嗎。
--那個孩子、那個外國女人生下的孩子。有著鮮紅的雙瞳和淺色頭髮的那位少爺。
--他感覺不到武器的靈魂波長。他的靈魂有缺陷啊。
*
沒有人有這方面的應對經驗。家族之中沒有一個不是武器或是職人,從未有過兩者皆非的情況。即使是有,那下場肯定也不會太好過--並未在族譜中記載的人名除了存在被靜悄悄抹去以外,也不會有其他去向。
族長給了兩條路讓孩子的雙親選擇:死亡、或者強制覺醒。第三條路並沒有在身為孩子祖父的他口中說出,但母親仍是為了爭取機會渺茫的第三種選擇,而讓她與家族內部的關係越來越差。
她不可能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孩子眼睛永遠閉上,但也肯定地知曉覺醒武器血統會是如何的情況:沒有自然覺醒的才能之人,能激發出內在潛能的方法無非也是將人逼上死路罷了。所以她主動提出了第三個方案--流放、或者以溫和的詞彙來說是脫離家族,不出意外地很快被否決。
--我們不允許任何一支血脈流出。
即使是面對厭棄的血統也仍然保有著這樣自私的心態。就連女人保證一起離開的追加條件也沒有令他們改變主意。不是死就是接受賭博,他們這麼回答。
--李家難道已經衰敗到連一個「廢人」都養不起嗎?
--既然是廢物的話,那也沒有活下去的必要了。
第一次的談判以孩子的父親對著屋頂的鳴槍作為結尾。他們深刻地知道兩方絕不可能相互妥協,而這次的失敗只是純粹的拖延。等待他們的孩子是自己覺醒武器血統不是明智之舉,所以遲早有一天他們必須做出抉擇、或是更簡單粗暴地從中殺出血路--家族的建立也許得花上百年光陰,但傾覆只在一夕之間。
所以在第二次、第三次...的談判破裂後,孩子的父母終於下了決心。自死武專畢業後兩人從未以死神武器與最強職人為目標--那與他們平穩的生活原本並無關聯,但現下那個稱號卻是一個交換憑證。李家就算綿延幾百年也無人完成過死神武器,而以他們兩人先前的紀錄若是能夠成功擊退魔女,那麼其他的條件便是信手拈來。所謂的榮譽是建立在如此可悲的立場中,但他們並無任何怨言。
--那個孩子、那個無人去愛的孩子,這次一定要......
交給孩子車票之後,他們踏出的步伐沒有半分遲疑。專注而飽含著愛情、悲傷卻擁有著愉快的回憶,那是他們從未動搖過的信念。
而葬送他們的也正是這樣的事物。
*
他聽見有人叫著他的名字而睜開了眼睛。那聲音迴盪了一遍又一遍。
--李、--
是女人的聲音嗎?
--、斐都--
耀眼的草地在盛夏陽光中像在發著白光。牽著手繞圈的女孩們已不見蹤跡。
--李斐都--
他的眼前有新的黑影緩慢襲來,腳步卻溫柔的不可思議。和那個聲音一樣,憂傷的快要哭泣、卻也欣喜的像在微笑。是熟悉的、家人的聲音。
--、「斐」--
--他再度閉上眼睛。輕柔地、安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