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對那名少年這樣說。
鄰近夜晚的展覽館有著莫名奇異的氛圍。稀落的人群、昏暗的燈光、逐漸消弭的氣息和空留寂靜的走道,地毯吸收了雜音而讓聲音柔軟的詭譎安寧。丁點燈火照亮展品不致陷入黑暗,然而更為四周增添陰影。不意外的可怕,但也出人意表地吸引著享受這樣氣氛的觀客們。
但你不覺得他抱著這樣的目的。
你看見他的時候面對你的是背影。背著破舊背包的少年把手攤在隔著展覽品的玻璃上,看得極為專注而不容侵擾。短刺的頭髮像極了某個運動社團的社員,不知道究竟是哪所高中的學生。身上的制服有些髒污,大概是沾染了些塵土,又像是受到了風霜洗禮成為現在的樣子。
這個時代,能夠靜下心來欣賞歷史藝術品的年輕人也是不多,難免會覺得稀奇。但即使如此閉館時間也要到了。你邊看著手錶邊走近少年說,再不離開的話,燈就要一個一個地關了。這裡就要暗下來了喔。
然後他轉過身來,看向你的金色瞳孔中像有把鋒利刀刃劃開千軍萬馬。
那瞬間似乎有著血腥味飄散四溢,但立刻又歸於平靜。你看著他臉上橫跨半邊的疤痕發著楞,最後將目光移到少年身後那把在打光下閃爍微亮的事物。鋼鐵打造的刀劍沈睡著,既是美麗卻又附著淺薄殺意。
你看見那把刀的名字是同田貫正國。
*
並不是這附近的人呢。那名少年表示。只是聽說最近有這個展示,所以從別的地方過來了。
是名愛刀的少年呀。你這樣想著,不自覺和他聊了起來,反正距離真正閉館還有一段時間。少年有張年輕剛正的面容,即使中間的疤和一些細碎傷口顯得凶惡,但清澈的眼神可窺見其心思純正。他說自己是別的縣市高中劍道社的學生,喜歡著刀劍之物而前來探訪,見完這件作品後就會回去了。
但居然是來看同田貫正國呢。比起其他有名的寶物,反而更喜歡這樣無名的刀劍嗎?你打趣著這樣說,然而他也只是搖搖頭,並沒有什麼漲紅了臉賭氣或是大聲反駁的反應,倒是個成熟心態。
刀劍放在以前不過都是斬人之物。他比手畫腳地說,若是要說到實際意義,他更喜歡有著斬殺歷史的刀;那像是更能夠成為真實的存在,是能夠證明那是作為一把「刀」而生。他突然地有些詞窮起來,像是不擅長解釋這種東西。
也就是說。你把他的話接了下去。你認為刀的意義便是砍殺,所以更加喜歡有著這樣歷史的刀劍?他一聽便點點頭,好像還在思考些什麼的,但明顯帶上了微笑。比起美麗的外表,實用性更加合乎心意。他指著身後同田貫正國的刀鋒,這樣銳利刺眼、質樸剛健。
即使不起眼也沒關係嗎?你知道同田貫系列的刀都是剛刀,但作為純粹的美術品仍是差了一個範疇。現在其他地方也是有國寶之類的刀劍在展示呢,例如東京博物館的三日月宗近如何?說出這句話後你倒是看他嫌棄地嘖了嘴,不禁為這種率直哈哈大笑起來。
其實也是知道的,同田貫正國並不是美術刀。他轉過身,透過玻璃倒影你看見他眼神柔和起來。但也就是這樣子,才會更加喜歡。
他的手指──那上面佈滿零碎傷疤與厚繭──輕輕滑過玻璃。也許並不美麗、也可能並不強大、也許、也許......留給世人的評價只是斷折或是戰場的記憶,但那些零散拼湊起來的歷史豐富的讓人留戀不已。
是啊,並不只有這一把刀,叫做同田貫正國的刀劍可多著了。他喃喃自語著你也知道的事物,作為導覽員工基礎的知識還是有的。當初有著那麼多把同田貫,而現在也唯有一把在此展示。失敗的、折斷的、沉海的、保留了下來卻鏽蝕的,那麼多那麼多,悲傷的快樂的刺激的消沈的,時間經過後都會成為所謂可貴的記憶的。
刀的歷史也好,人類的歷史也好,哪個不都是一樣的?
他轉過頭,嘴角勾起一絲幾不可見的微笑。所謂的刀,正是訴說著人的記憶哪。征戰沙場的記憶,揮舞血肉的記憶,甚至是大時代之中烙印在每一把刀劍上、封塵無數秘密的記憶。所以即使陪伴的時間不長,即使下場淒慘無比,但是啊。
──但是那個揮刀的瞬間,一定是爽快無比又開心至極的喔。這樣的記憶一定會留下來的。
給你握刀的話。你怔楞地望著少年,你確定你並沒有看錯──少年的眼裡的確有著利刃身影閃逝,有著金戈鐵馬、有著旌旗昂揚,屬於戰場。給你握刀的話,最適合你的說不定就是同田貫正國了呢。
然後你看見他笑了,對你點了點頭,說他也覺得如此。
但他也說,已經到閉館時間了喔。
*
少年最後踏著星與月離去,留給你的仍然是有些灰撲的背影。
你聽見他說,他的名字也叫正國,但姓氏卻消失在夜晚的風聲裡。你看著他嘴唇開闔,卻什麼也聽不清。
然而你知道那一定是個好名字。剛健鋒利、猶如那收起鞘來蟄伏於和平,卻曾未鏽去的戰場之刃。